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
書生與和尚同宿 進士和尼姑完婚
[ 明] 淩濛初原著
吳越改寫
詩雲:
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
不是三生應判與,直須慧劍斷邪思。
世間齊眉結發,多是三生份定,盡管也有那浪費金銀,千方百計圖謀成就的,
到底依然落個空。有那一貧如洗,家徒四壁,似司馬相如的,份定的時候,不要
說尋媒下聘和那人晤麵交談,就是異俗另類,素昧平生,所意想不到的,卻能夠
成為配偶。古話說:“姻緣本是前生定,曾向幡桃會裏來。”可見婚姻大事,非
同小可。隻看從古至今,有那昆侖奴、黃衫客、許虞侯那一班驚天動地的鐵漢,
也隻為從艱巨險阻中成全了幾對兒夫婦,至今萬古流傳。奈何平人見個美貌的女
子,就要偷雞摸狗,滾熱了又妄想永遠做夫妻。奇新鮮怪,用盡霸術,討得些小
便宜,玷辱人家門風。直到弄出事兒來,十個九個死無葬身之地。
有人問:“依你如此說,怎麽現在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為正果?也有奸騙的,
到底無事,怎見得個個都死於非命?”看官,聽我說,你卻不知,一飲一啄,莫
非前定。夫妻自不必說,就是些閑花野草,也都是前世的緣份。偷期的成為正果,
前緣湊著,自然配合;奸騙的保身沒事,前緣償了,就可收心。為此也有這一輩,
自與那癡迷不轉頭,送了性命的不同。
現在且說一個男假為女,奸騙亡身的故事。
蘇州府城有一豪家莊院,非常寬廣。莊側有一尼庵,名叫功德庵,就是豪家
所造。庵裏有五個後生尼姑,其中隻有一個出色的,俗家姓王,是雲遊來的,又
鮮豔,又風月,年可二十來歲。她年紀最小,卻是豪家念頭,推她做了庵主。
原來那王尼有一身本事:第一件,一張花嘴,數黃道白,指東話西,專一在
官宦人家打踅,那女眷們沒一個不被他哄得投機的。第二件,一副溫存性格,善
能休察人情,因時製宜地幫村。第三件,一手妙手藝,又會寫作,又會刺繡,那
些大戶女眷,也有請她到家裏去教的,也有到她庵裏來學的。又不時有那來求子
的,來做道場保禳災悔的;她又常去富朱紫家及鄉村婦女誘約到庵中作會。庵裏
有淨室十六間,各備床褥衾枕,要住宿的極其方便。所以她庵中沒一天沒女眷來
往。或在庵裏過夜,或停留幾天。又有一輩婦女,赴庵一次過後,再不肯來了的。
至於男人,一個也不敢上門晤麵。因有豪家出的告示,禁止遊客閑人。就是豪家,
除了妻女,須眉也躲嫌疑,恐怕罪過,不敢輕來打攪。所以女人越來得多了。
有個常州理刑廳,伴伴隨著察院巡曆,盤查蘇州府的,姓袁,因盤查公署就在察
院相近,有所不便,而且天氣炎熱,要個寬敞所在歇足。縣間借得豪家莊院,送
理刑去住在裏頭。
一日天色將晚,理刑在院中閑步,見有一小樓極高,可以四望。隨步登樓,
見樓中塵積,蛛網蔽戶,是個久無人登的所在。理刑喜他微風遠至,心要納涼,
不覺遷延,佇立許久。遙望側邊,對著也是一座小樓。樓中有三五個少年女娘,
與一個美貌尼姑,嘻笑玩耍。理刑躲過身子,不讓那邊看見。偷眼在窗裏張看,
隻見尼姑和那些女娘或是摟抱一會兒,或是勾肩搭背,偎臉接唇一會兒。理刑看
了半晌,搖著頭想:“好生作怪!若是女尼,緣何作此等情狀?事有可疑。”放
在心裏。
第二天,喚皂隸來問:“此間左側有個尼庵,是什麽用的?”皂隸說:“是
某爺家功德用。”理刑問:“是男僧在內?女僧在內?”皂隸說:“隻有女僧五
人。”理刑問:“可有香客和男僧來往麽?”皂隸說:“因為都是女僧在內,有
某爺作主,連男人都等閑不敢進門,況且男僧?多隻是鄉宦人家的女眷們往來,
這是天天不絕的。”理刑心疑不定,恰好知縣來參。理刑把昨晚所見跟知縣說了。
知縣吩咐兵快,伴伴隨著理刑,抬到尼庵前來,把前後密地圍住。
理刑親自進庵來,眾尼沉著接著。理刑一看,隻有四個尼姑,昨天所見的卻
不在內。就問:“我聽說這庵中有五個尼姑,緣何少了一個?”四個尼姑說:
“庵主外出了。”理刑問:“你庵中有座小樓,從哪裏上去的?”眾尼姑支吾說:
“庵中隻是幾間房子,沒有什麽樓。”理刑說:“亂說!”領了人,各處看一遍,
眾尼臥房多看過,果然不見有樓。理刑說:“可又作怪!”就喚一個尼姑,另到
一個所在,故意把閑話問了一會兒,帶了開去,卻叫帶這三個來,發怒說:“你
們還敢在我麵前說謊!方才這個尼姑,已經招了。有樓在內,你們卻怎說沒有?
這等刁滑可惡,快取拶子來!”眾尼姑慌了,隻得說出:“確實有一樓,從房裏
床側紙糊門裏出來就是。”理刑說:“既然如此,為何瞞我?”眾尼姑說:“不
是要瞞爺爺,實在是另有幾個鄉宦家夫人小姐在內,所以不敢說。”
推官就叫眾尼姑開了紙門,帶了四五個皂隸,彎彎曲曲,走了出來,方才是
扶梯。聽得樓上嘻笑之聲,理刑站住,吩咐皂隸:“你們去看!有個尼姑在上麵,
就給我拿下來!”皂隸領旨,一擁上樓去。隻見兩個閨女、三個婦人,和一個尼
姑,正坐著飲酒。見那幾個公人猝然上來,吃了一驚,四分五落地要想待躲避。
眾皂隸一齊動手,把那個嬌嬌嫩嫩的尼姑,橫拖倒拽,捉了下來。拽到背後,問
了她臥房在哪裏,到裏頭一搜,搜出白綾汗巾十九條,都有女子元紅在上免。又
有簿籍一本,開載曉暢,多是住宿婦女的姓氏、日期,細注“某人是某日初至,
某人是某人薦至。某女是元紅,某女元係無紅”,一一曉暢。理刑一看,怒發衝
冠,連四個尼姑都拿了,帶到衙門裏來。庵裏一班女眷,見捉了眾尼姑去,不知
什麽事發,一齊出庵,雇轎辨別回去了。
理刑到了衙門裏,喝叫動起刑來。堅稱“身是尼僧,並未犯法”。理刑又叫
穩婆出去,一一驗過,都是女身。理刑沒做理會處,思量著:“要是如此,這些
汗巾簿籍,如何解說?”喚穩婆密問:“難道毫無可疑?”穩婆說:“隻有年小
的這個尼姑,雖不見男形,卻和女人有些兩樣。”理刑猛醒:“聽說江湖上有縮
陽之術,大既這個有些兩樣的,必是須眉。我記得一法,可以破之。”命取油塗
其陰處,牽一隻狗來舔食,那狗聞了油香,伸了長舌舔之不止。原來狗舌最熱,
舔到十來舔,小尼熱癢難煞,打一個寒噤,騰地一條肉棍子直捅出來,且是堅固
不倒,眾尼和穩婆掩麵不迭。理刑怒極,說:“如此奸徒!死有餘辜。”喝叫拖
翻,重打四十,又夾一夾棍,叫他從實招供來蹤去跡。那假尼姑隻得招認:“我
是本處遊僧,自幼生相似女,從師學得采戰伸縮之術,可以夜度十女。一貫聚集
婦女奸宿。雲遊到此庵中,有眾尼相愛留住。因而說出能會縮陽為女,就充做本
庵庵主,多與那些夫人小姐們來往。來時誘到樓上同宿,人多不疑。直到引動淫
興,調得情熱,方才放出肉具來,多不謝絕。也有剛正不肯的,有個淫咒可以迷
了他,任從淫欲,事畢方解。所以也有一宿過後再不來的。其餘盡是兩相情願,
指望永遠取樂,不想被爺爺驗出,甘死無辭。”
正在招供,隻見豪家聽了妻女之言,說是理刑拿了家用尼姑去,寫書來囑托
討饒。理刑大怒,
也不回書,竟把汗巾、簿籍,封了送去。豪家見了羞赧無地。
理刑判雲:
審得王某係三吳亡命奸徒。倡白蓮以惑黔首,抹紅粉以溷朱顏。教祖沙門,
本是登岸和尚;嬌藏金屋,改為入幕觀音。抽玉筍合掌禪床,孰信為尼為尚?脫
金蓮展身繡榻,誰知是女是男?譬之鸛入鳳巢,始合《關雌》之好;蛇(snake)遊龍窟,
豈無雲雨之私!明月本無心,照霜閨而寡居不寡;清風原有意,入朱戶而孤女不
孤。廢其居,火其書,方足以滅其跡;剖其心,刳其目,不足以盡其辜。
判畢,吩咐行刑的,百般用法擺布,備受慘酷。那一個粉團也似的和尚,怎
生熬得過?登時身死。四尼各責三十,官賣了,庵基拆毀。那小和尚屍首,拋在
觀音潭。聞得這事的,都去看他。見他陽物累垂,有七八寸長,一似驢馬的一般,
盡皆掩口而笑:“怪道內眷們喜歡他!”平日和他往來的人家內眷,聽說假尼姑
事敗,吊死了好幾個。這和尚奸騙了多年,卻死無葬身之所。要是趕早轉頭,自
想不是久長之計,改了念頭,或是索性還了俗,娶個妻子,過了一世,可不正應
著看官們說的“被騙的也有沒事兒”這句話了?隻是人到此時,得了些滋味,昧
了心肝,直等到死方休。所以偉人一走了這條路,鮮有不做出來的。正是:
善惡到頭終有報,隻爭來早與來遲!
這是男裝為女的故事,現在再說一個女裝為男,偷期後得成正果的故事。
洪熙①年間,湖州府東門外有一儒家,姓楊,老兒亡故,一個媽媽同著小兒
子和一個閨女(daughter)度日。那閨女年方一十二歲,一貌如花,而且聰明。隻是從小有些
小病。老媽媽沒一處不想到,隻要保佑她長大,隨你什麽事也去做。
一天,媽媽和閨女正在那裏做繡作,見一個尼姑走了出去,媽媽歡樂接待。
原來那尼姑,是杭州翠浮庵的庵主,跟楊媽媽來往有年。那尼姑是個花嘴騙舌之
人,平素隻貪些風月,庵裏收拾下兩個後生徒弟,都是通同和她做些不聰明勾當
的。她拿了一包南棗,一瓶秋茶,一盤白果,一盤栗子,到楊媽媽家來探望。敘
了幾句寒溫,那尼姑看楊家閨女,生得如何:
休態輕盈,豐姿旖旎。白似梨花帶雨,嬌如桃瓣隨風。徐行輕移,裙拖下露
兩竿新筍;怕羞欲語,領緣上動一點朱櫻。直饒封陟不生心,便是魯男須動念。
尼姑見了,問:“姑娘往年尊庚多少?”媽媽答:“十二歲了,諸事倒多伶
俐,隻有一件沒奈何:因她身子怯弱,動不動三病四痛,老身巴不得把身子替了
她。為這一件上,常是受怕擔憂。”尼姑說:“媽媽,可曾許個願心保禳保禳麽?”
媽媽說:“咳!哪一件沒做過?求神拜佛,許願禱告,隻是不能脫身。不知是什
麽不利星進了命,再也退不去!”尼姑說:“這多是命中帶來的。請把姑娘八字
給小尼推一推看。”媽媽說:“師父原來還會算命,一貫不得知。”就把閨女年
月日時,對她說了。
尼姑裝模作樣地算了一會兒,說:“姑娘這命,隻不要在媽媽身邊就好。”
媽媽說:“老身雖然不舍得她離開眼前,現在隻要她病好,也顧不得了。除非過
繼到別家去,卻又性急裏沒一個符合的。”尼姑說:“姑娘可曾受聘麽?”媽媽
說:“不曾。”尼姑說:“姑娘命中犯著孤辰,要是許了人家,這病一發了不得。
除非這個著落,方合得姑娘貴造,自然壽命延長,身體旺相。隻是媽媽自然舍不
得的,不好啟齒。”媽媽說:“隻要保得沒事兒,伴伴隨著哪裏去都行,又有何妨?”
尼姑說:“媽媽要是割舍得下,把姑娘送進佛門做個世外之人,消災增福,此為
上著。”媽媽說:“師父的話很好,這是佛天麵上的功德。我雖然不忍拋撇,譬
如多病多痛死了,沒奈何,就走了這一著吧。也是前世有緣,得和師父廝熟。倘
若不棄,就送小女給師父做個徒弟。”尼姑說:“姑娘是一點福星,若在小庵,
佛麵上也增多少燦爛,實是萬分之幸。隻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師父?”媽媽說:
“不要這樣說!隻要師父抬舉她一分,老身也放心得下。”尼姑說:“媽媽說哪
裏話?姑娘是何等樣人,小尼敢怠慢她!小庵雖然貧寒,靠著施主們看顧,身衣
口食,不至淡泊,媽媽不必掛心。”媽媽說:“要是這樣,等我選個日子,送到
庵裏就是了。”媽媽一頭看曆日,一頭不覺簌簌地掉淚。尼姑又勸慰了一番。媽
媽揀定日子,留尼姑在家,住了兩日,雇隻船叫閨女隨了尼姑出家。母女兩個抱
頭大哭一番。
閨女拜別了母親,同尼姑來到庵裏,與眾尼姑相見了,拜了師父,擇日給她
剃發,取法名叫做靜觀。自此楊家閨女就在翠浮庵做了尼姑,這多是楊媽媽沒生
意,有詩為證:
弱質雖然為病磨,無常何必便來拖?
等閑送上空門路,卻使他年自擇窩。
你說這尼姑為什麽要攛掇楊媽媽叫閨女出家?原來她日常要做些不公造孽的
事,全要那幾個後生標致的徒弟做牽頭,引得人動。他見楊家閨女有十分顏色,
又且媽媽隻要保扶她長成,有什麽事兒不依了她?所以她將計就計,借推命唆使
她把閨女送入空門,做了她的徒弟。那時候楊家閨女才十二歲,不大懂事,也不
以為意。要是再大幾年的,就抵死不從了。
楊姑娘自從做了尼姑過後,每常或同師父,或自己一人到家來看母親,一年
也往來頻頻。媽媽本是珍惜閨女的,在身邊時節,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,一分就
認做十分,所以動不動,憂愁思慮。離了身畔,就是有些小病,反正不在眼前,
倒省了許多煩惱。而且常見閨女到家,身子健旺;閨女怕娘掛念,口裏隻說舊病
一些不發。為此,那媽媽一發相信閨女該是出家的人。倒也不十分懸念了。
話分兩頭。湖州黃沙巷裏有一個秀才,複姓聞人,單名一個嘉字,麵似潘安,
才同子建,年十六歲。祖貫紹興人氏,因公公在烏程處館,超籍過來的。堂上有
四十歲的母親,家貧未有妻室。為他少年英俊,又且氣質高雅,風流瀟灑,朋友
中沒一個不愛他敬他的。所以時常有人資助他。至於邀遊宴飲,一發少他不得。
凡是朋友們相聚,多以聞人生不在為歉。
一天,正是正月中旬天氣,梅花盛發。一個後生朋友,喚了一隻遊船,拉了
聞人生往杭州耍子,就便往西溪看梅花。聞人生稟過了母親同去,一日夜到了杭
州。那朋友說:“咱們且先往西溪,看了梅花,明天再出來。”具就叫船家把船
撐往西溪。不上個把時辰,到了。泊船在岸,聞人生和朋友步行上岸,叫仆從們
挑了酒盒,相挈而行。約有半裏多路,隻見一座鬆林,都是合抱不交的樹。林中
隱約一座庵院,周圍一帶粉牆包裹,向陽兩扇八字牆門,門前一道溪水,非常僻
靜。兩人走到庵門前閑看,那庵門掩著,裏麵卻像有人窺探。那朋友說:“好個
清幽的庵院!咱們扣門出來討杯茶吃,如何?”聞人生說:“依然趁早去看梅花
要緊。轉來再出來不遲。”那朋友說:“有理,有理。”拽開腳步就走,頃刻間
走到,兩人看梅花,但見:
爛銀一片,碎玉千重。幽馥襲和風,賈午異香還較遜;素光映麗日,西子靚
妝應不如。綽約幹能傲冰霜,參差影偏宜風月。騷人題詠安能盡,韻客杯盤何日
休?
兩人看了,閑玩兒了一會兒,就叫拿酒盒來開懷暢飲。天色看一看晚了,酒已
將盡,兩人吃個半酣,取路回舟中來。那時天已昏黑,隻要走路,也不及進庵中
寓目,怠怠下船,過了一晚。第二天一早,在鬆木場上岸。
聞人生和朋友看見的那個庵,正是翠浮庵,就是楊家閨女出家的地方。那時
候靜觀已經十六歲了,更長得儀容絕世,而且性格幽嫻。日常有些俗客往來,也
有注目看她的,也有信口雌黃挑逗她的。眾尼姑就嘻笑趨陪,殷勤款送。他隻淡
淡相看,分絕不放在心上。閑常見眾尼姑幹些勾當,隻當不知。閉門靜坐,看些
古書,寫些詩句,再不輕易出來走動。也是機遇湊巧,剛才聞人生在庵前閑看,
恰好靜觀偶然出來閑步,在門縫兒裏窺看。隻見那聞人生逸致翩翩,有出塵之態。
靜觀注目而視,看得仔細。見聞人生去遠了,巴不得趕上去飽看一番。隻得無聊
無賴地進房,心想:“世間有這般美少年,莫非天仙下降?人生一世,但得這樣
一個,就把終身許他,豈不是一對好姻緣?無奈我已經墮入此中,這事休提了。”
歎口氣,噙著眼淚。正是:
啞子漫嚐黃柏味,難將苦口向人言。
凡是出家人,必須四大皆空。自己發誓,死心塌地,做個佛門弟子,早晚修
持,凡心一點兒不動,才算得有道行。像現在的世上,小時候憑著父母的蠻做,
動不動許在空門,哪曉得起頭輕易,保持到底難。到得年紀大來,得知了情欲滋
味,就是強製得來,也不是他本心所願。為此就有那不守本份的,汙穢了禪堂佛
殿,正叫做“作福不如避罪”。規勸世人再休把自己的兒女送上這條路來。
閑話不題,卻說聞人生自杭州返來,茬苒間又過了四個多月。那年正是大比
之年,聞人生已經從道間取得頭名,此時正是六月天氣,卻不很熱,就打點束裝
上杭州。他有個姑媽在杭州關內黃主事家做孤孀,要去她莊上尋間清涼房舍,靜
坐幾時。看了出行的日子,又得到朋友們資助些盤纏,安頓了母親,雇了隻航船,
帶了家僮阿四,攜了書囊前往。
才出東門,正行之際,岸上一個小和尚說著湖州話叫喊:“船是上杭州的麽?”
船家說:“正是,送一位科舉相公上去的。”和尚說:“既然如此,可帶小僧一
帶,舟金依例奉上。”船家說:“師父,到杭州去做什麽?”和尚說:“我在靈
隱寺出家,到俗家探親,現在要回去。”船家說:“要問艙裏相公,我們不敢自
主。”阿四聽見,就鑽出船頭上來,嚷著說:“你這不識時務小禿驢!我家官人
正去鄉試,要討彩頭,撞將你這一個禿光光不利市的東西。你走不走?不走我用
水兜舀上一兜水,替你洗淨了那禿頂。”和尚說:“載不載,問一聲也不衝撞了
什麽?何必如此叫嚷?”聞人生在艙裏聽見,推窗看那和尚,生得非常清秀、嬌
嫩,覺得可愛,又見說是靈隱寺的和尚,心想:“靈隱寺的山水最勝,我帶了這
和尚去,跟他做個相知往來,到那裏做下處也好。”沉著出來喝住:“小廝不要
無理!鄉裏間的師父,既然要上杭,就下船來做伴同去何妨?”船家得了此話,
就把船擾岸。
那和尚見了聞人生,吃了一驚,一頭下船,一頭瞅著聞人生隻顧看。聞人生
心想:“我眼裏也從不見這般鮮豔的長老,容色絕似女人。倘使是女身,豈非天
姿國色?可惜是個和尚。”和他施禮罷,進艙裏坐定。正值風順,拽起片帆,船
去如飛。
兩人在艙中,各問了姓名,知是同鄉,說著一樣的鄉語,一發投機。聞人生
見那和尚談吐雅致,心想:“簡直是個唐僧。”隻見他一雙媚眼,不住地把聞人
生上下隻顧看。天氣暴暑,聞人生請他寬了上身單衣,和尚說:“小僧生性不十
分畏暑,相公請自便。”
看一看天晚,吃了些夜飯,聞人生就讓和尚洗澡,和尚隻推“不消”。聞人生
洗了澡,覺得困倦,搬倒頭自己睡了。阿四也往後梢上去睡。那和尚見人睡靜,
方才滅了火,解衣和聞人生在艙裏同睡。卻翻來複去,睡不安穩,隻是歎氣。見
聞人生已經睡熟,靜靜兒坐起來,伸隻手在他身上撫摸。不想正摸著他那件翹尖
尖、硬幫幫的東西,捏了一把。聞人生正好醒來,伸個懶腰,那和尚趕緊放手,
輕輕地倒頭睡去。聞人生已經知覺,心想:“這和尚倒來惹騷!這般一個標致的,
想是師父也不饒他,大概是慣家了。我就兜他來個男風一度也使得,如何肉在口
邊不吃?”
聞人生正是少年高興的時節,就爬過來跟和尚做了一頭,伸手去摸時,和尚
做一團兒睡著,隻不做聲。聞人生又摸去,摸著胸前軟團團的兩隻奶兒。聞人生
心想:“這小長老,又不肥胖,怎麽有這般一對好奶?”再去摸他後庭,那和尚
卻像驚怕似的,翻轉身來仰臥著。聞人生要想已往麵抄已往,才下手,卻摸著前
麵高聳聳饅頭似的一團肉,卻無陽物。聞人生吃了一驚,問:“這是怎麽說的?
你實說,是什麽人?”和尚說:“相公,不要出聲,我其實是女尼。因怕路上不
便,托辭男僧。”聞人生說:“這樣一發有緣,放你不過了。”不問情由,跳上
身去。那女尼說:“相公,可憐小尼依然個閨女身,不曾破肉的,從容些吧。”
聞人生此時欲火正高,哪裏還管?掰開兩股,就將陽物直搗。無奈那尼姑含花未
慣風和雨,怎當聞人生興發忙施雨和風。遷延再四,方沒其身。那女尼隻得蹙眉
齧齒忍耐。
霎時雲收雨散。聞人生說:“小生無故得遇仙姑,知是睡裏夢裏?必須說清
詳細,好圖後會。”女尼說:“小尼不是別處人氏,就是湖州東門外楊家之女,
為母親所誤,將我送入空門。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,法名靜觀,那裏庵中也有來
往的,都是些俗子村夫,沒一個看得上眼。往年正月間,正在門口閑步,看見相
公在門口站立,儀表非常,覺得神思不定,仰慕已久。不想昔日不期而會,得諧
魚水,正合夙願,所以不敢推拒。不是小尼淫賤。願相公不要認做萍水重逢,須
為我圖個終身才好。”聞人生說:“尊翁尊堂還在麽?”靜觀說:“父親(father)亡故已
久,家中另有母親與兄弟。昨天看望母親返來,不想遇著相公。相公可曾娶妻?”
聞人生說:“小生也未有室,今幸遇仙姑,年貌相當,正堪作配。況是同郡儒門
之女,豈可埋沒於此?須商量個長久之計。”靜觀說:“我身已托正人,必無二
心。但是昔日匆忙,一時未有良計。小庵離城不遠,且是僻靜清涼,相公可到我
庵中作寓,早晚可以攻書,自有道人在外麵打掃,不煩薪水之費,亦且可以相聚。
日後相個機會,再作區處。相公意下何如?”聞人生說:“如此很好,隻怕同伴
不容。”靜觀說:“庵中隻有一個師父,已經是四十以內的人。隻是色上非常要
緊,兩個同伴多不上二十來年紀,她們都不是清白的人。平日跟人來往,都會在我
眼裏,哪有及得你這樣儀表?若見了你,定然相愛。你就結識了她們,以便就中
取事。隻怕你不肯留呢,哪有不留你的事兒?”聞人生聽罷,歡樂無限說:“仙
姑高見極明,既然這樣,明天一早到了鬆木場,連我家那小廝也打發他隨船回去。
小生和仙姑同去就是了。”說了一會兒,兩人摟抱有興,再次歡娛起來。
事畢,隻聽得晨雞亂唱,靜觀恐怕被人知覺,連忙披衣起身。船家忙起來行
船,阿四也起來服侍梳洗,吃罷早飯,趕早過了關。阿四問:“哪裏歇船?好到
黃家去問下處。”聞人生說:“不消找下處了。這小師父寺中有空房,我們就到
鬆木場上岸吧。”
船到鬆木場,隻說要到靈隱寺,雇了一名腳夫,把行李一擔兒挑了,聞人生
吩咐阿四:“你可隨船回去,對安人說一聲,不消掛念!我隻在這師父寺裏看書。
完了場,我自會回去,也不須叫人來討信。”打發了,看他開了船,聞人生才與
靜觀雇了兩乘轎,抬到翠浮庵去。跟腳夫說過,叫他跟來。
霎時間到了,還了轎錢腳錢,靜觀引了聞人生進庵說:“這位相公要在此做
下處,是科舉赴試的。”眾尼姑見了,笑臉相迎。把聞人生看了又看,愈加歡愛。
殷殷勤勤的,陪過了茶,收拾一間潔淨房子,安頓了行李。吃過夜飯,洗了浴。
少不得先是庵主起手快樂一宵。此後這兩個,你爭我奪輪番伴宿。靜觀恬然不來
兜攬,讓他們高興,眾尼無不感激靜觀。混了月餘,聞人生覺得支持不過。他們
又將人參湯、香薷飲、蓮心、圓眼之類,調養聞人生,無所不
至。聞人生倒好受用。
不覺又值七月半盂蘭盆大齋時節。杭州年例,人家做功果,要點放河燈。那
天依然七月十二日,有一大戶人家差人來庵裏請師父們去念經,做功果。庵主應
承了,眾尼出去商議:“我們大眾去做道場,十三到十五有三日停留。聞官人在
此,須留一個人相陪才好。隻是忒便宜了他。”隻見兩個小尼姑你也要住,我也
要住,靜觀隻不做聲。庵主說:“人家去做功果,自然推不得。不消說,聞官人
原是靜觀引來的,你們兩個討他便宜多了,明天隻該著靜觀在此相陪,也是公道。”
眾人說:“師父處得有理。”靜觀暗地歡樂。眾尼自去收拾法器經箱,連老道人
都往家去了。
靜觀送她們出門,出去對聞人生說:“這裏不是久戀之所,怎生作個盤算才
好?現在試期日近,要是迷戀此地,不但攀桂無望,而且身軀難保。”聞人生說:
“我難道不知道?隻為難舍你,故此勉強和她們交歡,不是本意。”靜觀說:
“已往初次和你相會,不是不想立即跟你作脫身之計,因為我從家中來,中途不
見了,庵主必定到我家裏要人,所以不便。現在既然在此多時了,乘現在沒人在
庵,和你逃走,她們都是跟你有染的,心頭病怕露出來,料不好追你。”聞人生
說:“不是這樣講,我是個秀才,家中有老母。如果同你逃到我家,不但老母驚
異,也未必相容。如果被你庵中追尋著了,驚動官府,我前程也難保,你身子也
不知如何著落。此事行不得。我意要等赴試過後,如得落第,娶你不難。”靜觀
說:“就是中了舉人,都沒有娶個尼姑的道理。況且萬一不中,又怎麽辦?這不
是長久打算。我自從出家以來,給人寫經寫疏,得的襯錢,積有百來兩銀子。我
撇了這裏,拿這些銀子做盤纏,尋一個托足地方,等你名成為,再從容嫁已往,
可不好?”
聞人生想了一想說:“此言有理,我有個姑媽,嫁在這裏關內黃鄉家家,如
今守寡,極是奉佛。家裏莊上造得有小庵,晨昏不斷香火。那庵中管燒香點燭的
老道姑,就是我的乳母。我現在把你的情景通知姑媽,領你去放在她家庵中,托
我奶娘相伴你。她是衙院人家,誰敢來盤問?你留頭長發,待我得意過後,以禮
成婚,豈不妙哉?倘若不中,等頭發長了,就到處無礙了。”靜觀說:“這個主
意好,事不宜遲,作急就去。要是三天過後,就做不成為。”
當下聞人生就奔姑媽家去,見了姑媽,道罷寒溫,姑媽問:“我在此久望你
該來應科舉了,如何明天才來?有下處了麽?”聞人生說:“好叫姑媽得知,小
侄因為尋下處,做出一件事頭來,特求姑媽周全。”姑媽問:“什麽事?”聞人
生造個謊說:“小侄那裏有個業師楊某,亡故多時,他隻有一女,幼年間就與小
侄相認。之後被一個尼姑拐了去,不知所向。小侄為貪靜尋下處,卻在這裏西溪
地方的翠浮庵裏撞著了她,且是生得人物十全了。她不願出家,情願跟著小侄去。
也是前世姻緣,又是故人之女,推卻不得。但小侄在此科舉,怕惹出事兒來要是
帶她回家去,又是個禿頂,實有不便;如果當官告理,場前又沒閑工夫,而且沒
有閑錢使用。我想姑媽此處有個家庵,是小侄奶子在裏頭管香火。小侄想送她來
到姑媽庵裏暫住。就是萬一她那庵裏曉得了,也不過在女眷人家香火庵裏,不算
大害。要是沒人跟尋,等小侄鄉試完畢,就跟她完成這段姻緣,望姑媽作成。”
姑媽笑著說:“你尋著個陳妙常,也來求我姑媽了。既然是你師長之女,怪你不
得。你既然有意要成就,也不好叫她在庵裏住。你跟她都是少年心性,若要往來,
恐怕玷汙了我清靜佛地。我莊中自有靜室,我收拾一間讓她住下,等她長起頭發
來。我打發個丫環服侍她,你也可以長來相處。要是你不來,叫你奶子伴宿,實
為兩便。”聞人生說:“要是能這樣,真是姑媽的再造之恩,小侄就去領她來拜
見姑媽。”
別了姑媽出門,就在門外叫了一乘轎子,竟到翠浮庵裏。進庵跟靜觀說了姑
娘的話。靜觀大喜,連忙收拾,將自己所有,盡皆檢了出來。聞人生說:“我隻
把你藏過了,等她們返來,我不妨依舊再來走走。讓她們不疑心我。我的行李且
不要帶去。”靜觀說:“難道你和她們的孽根還未斷麽?”聞人生說:“我專心
為你,豈是戀她們?隻要做得沒個痕跡,如金蟬(cicada)脫殼方妙。如果被她們坐定說是
我拐走了你,可就沒得可辯了。正是科場前的厲害關頭,萬一被她們訟事絆住,
不得入試,可怎麽好?”靜觀說:“我平日時常獨自一個回家去的,她們問起,
你隻推偶然不在,不知我哪裏去了,支吾她們。她們定然疑心我回到娘家去了,
未必會追尋。等到之後,曉得我不在娘家,你的科場也完畢了,我和你別作盤算。
離了此地,你是隔府人,們哪裏去尋你?尋著了也可以白賴。”
計議已定,靜觀就上了轎,聞人生把庵門掩上,伴伴隨著步行,竟到姑娘家來。
姑娘一見靜觀,青頭白臉,桃花般的兩頰,吹彈得破的皮肉,心裏也十分喜歡。
笑著說:“難怪我家侄兒看上了你!你隻在莊上內房裏住,此處再無外人敢上門
的,隻管放心。”又對聞人生說:“我莊上房中,你可以和她同住。但如果你長
住在這裏,恐怕有人跟尋,反而不美。況且要進場,還須別尋下處。”聞人生說:
“姑娘所見極是,小侄隻可偶爾來走走。”從此,靜觀隻在姑娘莊裏住。聞人生
當夜也就同房宿了,明日別了去,另尋下處。
翠浮庵的三個尼姑,做了三天功果返來。到了庵前,見庵門虛掩,走出來,
靜靜靜地不見一人,驚奇說:“他們到那邊去了?”她們心上要緊的是聞人生,
靜觀倒是第二。趕緊到聞人生房裏去看,行李書箱都會在,又放心好些。隻不見了
靜觀,房裏又收拾得幹幹淨淨,不知什麽緣故。正委決不下,隻見聞人生踱了進
來。眾尼姑笑逐顏開地說:“來了!來了!”庵主一把抱住,來不及問靜觀的去
向,笑著說:“一別三日,心癢難熬。現在且到房中一樂。”也不顧這兩個小尼
姑眼饞,徑自行事去了,聞人生隻得勉強奉承,暢快一度,老尼才問:“你和靜
觀在此,她哪裏去了?”聞人生說:“昨天我到城中去了一日,天晚了,來不及
返來,就在朋友家宿了。直到明天返來,不知她哪裏去了。”眾尼姑說:“想必
是見你去了,獨自一個沒情緒,自回湖州去了。她在這裏此獨自受用了兩天,也
該讓讓我們,等她返來再說。”大家都貪著聞人生快樂,把靜觀的事兒倒丟在一
邊了。誰知聞人生的心,卻不在此處。廝混了兩三天,推說要到場前尋下處。眾
尼姑不好阻攔,隻得讓他把行李挑了去。眾尼姑千約萬約:“得空還到這裏來住。”
聞人生滿口應承,自去了。
過了幾天,庵主不見靜觀新聞,放心不下,叫人到楊媽媽家去問。說是不曾
回家,吃了一驚。恐怕楊媽媽著急,反倒不敢聲張,隻好密密探聽。又見聞人生
一去不來,心裏方才有些迷惑,待要去尋他盤問,卻不曾問得下處,隻得忍耐著,
指望他場後還來。
隻見三場已畢,又等了幾天,聞人生的影兒也不見。原來聞人生場中非常得
意,出場來竟到姑媽莊上,和靜觀做一處了,哪裏還想著翠浮庵中?庵主和兩個
尼姑望他不到,發恨說:“天下有這樣薄情的人!靜觀未必不是他拐去了。不然,
這樣長久不返來,也沒法解說。”思量著要告他誘騙,又礙著自家洗不清白,怕
惹出禍來。正商量到場前去找他,或是到他湖州家裏去抄他,卻又撞出一場巧事
兒來。
幾個尼姑正商量間,突然之間門外有人敲門,眾尼姑疑心說:“敢情是聞人生回
來了?”走出來開門一看,見一乘大轎,三四乘小轎,在門口歇著。敲門的家人
報說:“安人到了。”庵主卻認得是下路來的某安人,沉著迎接。隻見大轎裏安
人走出來,旁邊三四個養娘出轎來,擁著進庵。坐定了,寒溫過,獻茶已畢,安
人打發家人們:“到船上等候。我在這裏過午下船。”家人們辨別去了。安人走
進庵主房中來,說:“自從我家主亡過,我就不曾來這裏,已經三年了。”庵主
說:“安人明天貴腳踏賤地,想是完了孝服才來燒香的。”安人說:“正是。”
庵主說:“如此秋光,正好閑耍。”安人歎了一口氣說:“有什麽心情遊耍?”
庵主有些曉暢,挑她說:“敢是因為沒了老爹,岑寂了些?”安人起身把門掩上,
對庵主說:“我一貫拿你當心腹看待,你不要見外。我和你說句知心話:你方才
說我岑寂,我想我隻隔得三年,尚且心情不耐煩,況且你們終身獨守,如何過得
了?”庵主說:“誰說我們獨守?不瞞安人說,全虧得有個把主兒相伴一相伴。
不然蕭瑟死了,如何熬得?”安人說:“你現在現有何人?”庵主說:“有個心
上妙人,是在這裏科舉的小秀才。這兩天一去不來,正在這裏商量找他。”安人
說:“你且丟開此事,我有一件好事作成你。你盡心幫我去辦,管束你快活。”
庵主問:“什麽事兒?”安人說:“我前天在昭慶寺中進香,下房頭安歇。這房
頭有個未淨頭的小和尚,生得標致異常。他上來送茶,自以為年幼不避忌,軟嘴
塌舌的,非常可愛。我瞞你不得,其實隔絕此事多時,忍不住動起火來。我一時
迷了,遣開眾人,抱他上床要試他做做此事看。誰知這小廝深知滋味,比起大人
來更是雄健。我實在是心吊在他身上了,舍不得他了。我想了一晚,想要帶他回
家去。可是我是個寡居的人,要防生人眼,恐怕壞了名聲。再說拘拘束束,躲躲
閃閃的,怎能夠寫意?我現在和師父商量,把他帶來師父這裏,淨了頭,他麵貌
嬌嫩,隻認做尼姑。我回去以後,師父帶了他到我家來,就說是師徒兩個來投我。
我把他供養在家裏庵中,連我全家人,隻認做你的女徒,我就好隨意做事了。這
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麽?所以明天專程到此,要你做這大事。你若依得,你也落
得些快活。有了此人,隨你什麽心上人也放得下了。”庵主說:“安人高見妙策,
隻是小尼也沾了手,恐怕安人吃醋。”安人說:“我要你幫襯做事,怎好自相妒
忌?到了我家裏,我還要牽你來做一床睡,好讓外人永不疑心,方才是妙哩。”
庵主說:“我知心的安人!這樣說,我死也替你去辦。我這裏本有三個徒弟,前
天不見了一個小的。現在恰好拿來抵補,一發好瞞生人。隻是如何得他到這裏來?”
安人說:“我約他來此。他許我背了師父,隨我去的,敢情就來了?”
正說話間,一個小尼敲門進房來說:“外邊一個攏頭小夥子,在那裏問安人。”
安人忙說:“就是他了,快喚他出去!”隻見那小夥子往內就走,兩個小尼姑見
他生得標致,個個眉花眼笑。安人見了,點搖頭叫他出去。他見了庵主,作個揖。
庵主一眼不霎,估定了看他。安人拽他手過來,問庵主說:“我說的如何?”庵
主說:“我眼花了,見了善財童子,身子都軟癱了。”安人笑了起來。庵主就到
灶下預備齋飯,就便把這些話和兩個小尼姑說了。小尼姑咬著指頭說:“有這樣
妙事!”庵主說:“我多半要隨他去了。”小尼姑說:“師父撇了我們,自去受
用。”庵主說:“這是天賜我的衣食,你們在這裏,料也不會空過。”大家耍笑
了一會兒。庵主再進房中,見安人摟著小夥子,正在那裏說話。見了庵主,忙在
扶手匣裏取出十兩一包銀子來給她說:“這是定金,我留這孩子在這裏,我開船
先去了。十天之內,望你兩人到我家來,千萬別誤了!”安人又叮矚那小夥子幾
句話,出到堂屋裏,吃了齋,上轎去了。
庵主送走了安人,關閉大門,出去見了小夥兒,真是黑夜間拾得一顆明珠,
就來摟他親嘴。又用手摸他陽物,捏捏掐掐,後生家火動了,直直地挺了起來。
庵主忙解褲子就他,弄了一度,喜不可言。對他說:“今後我和安人適用的了,
隻是這幾夜,且讓讓我吧。”事畢,就取剃刀來給他落了發,仔細一看,笑著說:
“倒也和靜觀差不多,到那裏少不得要個法名,依舊叫做靜觀吧。”當夜就同庵
主一床睡了,急得兩個小尼姑咽幹了唾沫。明天收拾了,叫個船,竟到下路去,
吩咐兩個小尼姑說:“你們暫且守在這裏,我到那裏看一看,景色如果好,捎個信
給你們。如果不來,隨你們散夥,回家去吧。楊家有人來問,隻說靜觀隨師父到
下路人家去了。”兩個尼姑也巴不得師父去了,大家好散夥,連聲答應說:“都
理會得。”從此,老尼和小夥子一同下船來,人麵前認為師徒,晚上隻做夫妻。
不多幾天,到了那一家,充做尼姑,進庵住好。安人不時請師徒進房住宿,
常是三個做一床睡。尼姑又教安人許多取樂的方式,三個人隻多得一顆頭,盡興
恣淫。那少年須眉不敵兩個中年老陰,幾年之間,得病而死。安人哀傷鬱悶,也
不久亡故。老尼被那家尋她事故,告她偷盜,監了追贓,死於獄中。這是後話。
翠浮庵自從庵主去後,靜觀的事一發無人提起,安安穩穩住在莊上。隻見揭
了曉,聞人生已中了經魁,喜喜歡歡,來見姑媽。又私下與靜觀相見,辨別快樂。
自此,白天在城中,完這些新中式的世事,晚上到姑媽莊上,和靜觀一路歇宿,
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聽。知道庵主到了他處,兩個小尼姑辨別歸俗家去了,庵院
空鎖在那裏。複興了靜觀,掉下了老大一個疙瘩。聞人生事體完畢,想要回湖州,
來和姑媽商議:“靜觀的頭發還不長,娶回不得,仍留在姑媽這裏。待我去會試
了再說。”靜觀又囑咐他:“連我母親處,也不可讓她知道。我出家是她的生意,
如何猝然還俗?且等我頭發長了,和你雙雙歸去,她才拗不得。”聞人生說:
“這是有見地的話。”別了姑媽,回家拜過母親,靜觀的事兒,並不提起。
到了十月底,聞人生要去會試,來見姑媽。這時候靜觀的頭發已經齊肩,可
以梳得個假蝍了。聞人生想帶她去會試,姑媽勸他說:“我看此女德性溫淑,堪
為你配。既要做正經婚姻,豈可私下帶來帶去,不像個事體。依舊留在我莊上住
下,等你會試得第榮歸,她頭發已經長了。這時候隻認作是我的繼女,迎歸花燭,
豈不正氣!”聞人生見姑娘說出一段大道理來,隻得忍情和靜觀別了。進京會試,
果然一舉成名,中了二甲,禮部觀政。《同年錄》上先刻了“聘楊氏”,就起一
本“給假歸娶”,奉旨:準給花紅表禮,以備喜筵。
聞人生馳驛還家,拜過母親。母親聞知歸娶,問:“你自幼未曾聘定,今娶
何人?”聞人生說:“好教母親得知,孩兒在杭州,姑媽家有個繼女許下孩兒了。”
母親說:“為何我不曾聽見說?”聞人生說:“母親日後自知。”選個穀旦,結
起彩船,花紅鼓樂,竟到杭州關內黃家來,拜了姑娘,說了奉旨歸娶的話。姑媽
大喜,說:“我前者見地如何?明天何等光彩!”先與靜觀相見了,執手各道別
情。靜觀此時已經是內家裝扮了,又說黃夫人待她許多利益,已經認為幹娘了。
黃夫人親自給她插戴了,送上彩轎,下了船。船中趕好日,結了花燭。
到了家裏,雙雙拜見了母親。母親見媳婦生得標致,心下喜歡。又見她是湖
州口音,問:“既然是杭州娶來,如何說這裏的話?”聞人生方才把楊家閨女錯
出了家,從頭至尾的事,說了一遍。母親方才曉暢。
第二天,聞人生同靜觀到楊家來。先拿子婿的帖子給丈母,又一個內弟的帖
給小舅。楊媽媽隻說是錯了,再四不收。閨女隻得走了出來,叫一聲“娘!”楊
媽媽見是一個鳳冠霞帔的女眷,吃那一驚不小。沉著站起來,一時認不出。閨女
說:“娘休驚怪!閨女就是在翠浮庵出家的靜觀嘛。”楊媽媽聽了聲音,再看麵
龐,才認得出:隻是有了頭發,妝扮異樣,若不仔細,也要錯過。楊媽媽說:
“有一年多不見你麵,又沒音訊。之後聽說你同師父到那裏下路去了,好不掛念!
往年著人去看過,庵中鬼影也沒一個,正自思念你,沒個是處,你因何得到這地
位!”
閨女才把去年搭船相遇,直到此時奉旨完婚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喜得個楊
媽媽雙腳亂跳,口扯開了收不擾來,叫兒子快去請姊夫出去。兒子是學堂中出來
的,也曉得禮節,就拱了聞人生出去,一同拜見了楊媽媽。此時真如睡裏夢裏,
楊媽媽說:“早知你有這一日,為什麽要把你送到庵裏去?”閨女說:“要不是
送到庵中,也不能有這一天。”當下就接了楊媽媽到聞家過門,同坐喜筵。大吹
大擂,更餘而散。
此後,聞人生在仕途上時有蹉跌,不甚得意。年至五十,方得腰金而歸。楊
氏女得封恭人,林下偕老。聞人生曾遇著高明相士,問他仕途不稱意之故。相士
說:“少年時犯了風月,損了些陰德,故會如此。”聞人生也甚悔翠浮庵少年盂
浪之事,常與人說尼庵不可擅居,以此為戒。這不是“偷期得成正果”的話麽?
若不是前生份定,如何得這樣奇緣?
「簡評」故事曲折生動,很可能有事實作素材,但是最終歸結為“姻緣前定”,
特別是“少年犯風月”所以仕途不得誌,就落了舊套了。